月朗星疏,只见一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和尚绕过门禁轻巧翻回僧寮,动作间如一只翻飞的鹞子。
无心白日忙碌早已有些疲乏,这回倒头栽在自己的床榻终于寻回几分惬意,他闭目间想到明天还要早起同了禅师兄学做法事,便暂时将莲花抛诸脑后,就着朗朗月色,迷迷糊糊入了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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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魔尊莫要说了,孤意已决,不可转也。”
再醒来时,眼前已是一片空蒙世界。
无心眉头微蹙,他只觉自己轻飘飘好似浮尘,远处隐隐传来二人争执之声,这声音虽听着像隔在远处,却又近在耳边。
无心好奇靠近,却被倏忽一阵刺骨阴风洞穿身躯,那风如遇无物般呼啸而过,他环顾四周,才发觉自己身处一方陌生之地。
此处天际黑云翻墨,不见日月,放眼望去赤地千里寸草不生,唯一可以称之为植被的活物,只有那开在那湿漉雾气内的血红魔花。
小和尚素来爱听忘忧同他讲的那些神魔志异,当下便明白自己身处梦中,一时兴致大起。他循着人声走进一处彩绘幽深,檐牙勾角的古朴宫殿,果不其然,那二人正在此间说话。
“阿罗,你可知我阿修罗部蛰伏数万载方才迎来此等良机。那天界众仙懦弱无能,尸位素餐,早已非鸿蒙初开之时。我修罗众骁勇善战,天界纵使仗着天险又如何,不需三日,我军铁骑便可踏破天界,直叫那天帝老儿跪地求饶。你此时阻我,阵前避战,莫非是想叛族吗!”
“阿兄!”
其中一人声音并不如何尖利,分明是动听温润的,落入无心耳中却没来由叫他心头一颤,仿若惊雷扫过。
他茫然望向说话之人,只见一片雾屏云缦,看不真切。无心这才发现,自己虽能看清周边景物,唯独眼前对话二人面容模糊,好似遮了层珠白鲛纱。
“吾从未有过叛族之心。只是吾军已势如破竹,天界再难成气候,吾平生所愿乃众生安乐,如若天界当真亡于修罗铁蹄,众仙神自是恨意难消,此后天魔积怨只会更甚,杀戮何有穷尽?”被唤作魔尊的那人字字恳切,绕是铁石心肠之人听了也得为之动容三分。
却听得修罗王冷喝道:“你倒是怜惜起天人来了。罗喉计都,你莫忘了,这数万载天界是如何逼迫我们蜷居魔域,我魔域众生又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存活至今。”
修罗王挥卷袖袍,大殿四壁的漆黑岩石霎时浮现斑驳字迹,密密麻麻,犹如群蚁争渡。
罗喉计都见了,脸色煞白,不再辩言一语。
那殷红闪烁的并非什么虫蚁,而是修罗族自鸿蒙开辟至今业已亡故的同胞手足。
“天地初开,我妖魔众族便屈居于天界之下,然修罗男儿铁骨铮铮,怎甘为人驱使。”修罗王说到此处,语意森然。
“天界统治我族久矣,知我族从未真正屈服又恐我族之威,便使探子深入各部。每有英才降生,或年幼夭折或暴毙横死。魔域灵力稀薄煞气弥漫,数万年来,我族多少族人因不抵魔域煞气侵蚀而死,又有多少因魔域荒凉修为数千年未精进一分,便是有难得修成的大妖凭借修为出界闯荡,多半皆被天界人间联合绞杀。罗喉计都,这些旧事,你可还记得。”
罗喉计都低声道:“吾…未曾忘却。”
若非如此,他本不好杀伐,原可不参与天魔争斗。然同族煎熬万载,他身负魔尊之名,承载魔域亿万万生灵期望,又怎可抽身旁观。
魔域虽自成一界,却为天地不容。族人终日困于魔域,不免被周遭阴毒地势所累,心生戾气。
戾气生,则杀意盛,故而好勇斗狠,凶强嗜血,也正因此给了其他两界诛妖伐魔的由头。
被擒住的同族,修为低的精怪或被炼制成丹药,修为高点的大妖皮毛身躯皆被炼为杀器,然魔域众族纵使殒命,亦会有亡灵留存于世,亡灵一腔怨念皆化为阴魂煞气,忘川难渡,被天地合力归聚于镇魂之海,永世不得往生。
这,便是那天界杀器,生死海的由来。
“我魔域将士蛰伏数万载才等到今日,天界一帮不知忧思的酒囊饭袋,还以为我们像过去那般积弱任得他们拿捏。弱肉强食,如今一朝天地翻覆,天人气数也该绝了。”提及往事,修罗王句句冰冷,目露恨意,面上竟有几分痛快。
罗喉计都默然不语,不知在想些什么,一时王殿寂静如死,落针可闻。
无心在旁听了几耳朵,心道这梦有些意思。寻常的话本子里要么神仙除魔卫道,要么就是精怪贪恋红尘被修炼的凡人给除魔卫道,总之妖魔一族横竖逃不过个镇压惩治。
这梦倒似反过来,妖魔还强上神仙那么一头,而且似乎,言谈之间神仙所为不甚光彩。
换成其他人听到这番谈话,定然对这两个魔族深恶痛绝,痛骂妖孽贼心不死祸乱苍生云云,然而无心却联想到天外天当年也曾面临此番境地,一时也不觉得妖魔如何面目可憎。只道天地有常,诸般法亦诸相空,因果有报。
所谓天外天,原本只是三十几个域外教派为求域外武林安定,联合起来的统称而已,只因行事诡秘被畏惧这股势力的中原武林冠以魔教之名。
既为魔教,自然恶贯满盈穷凶极恶,手上沾满了无辜性命。众口铄金,积毁销骨。以讹传讹,最后传到中原百姓耳中,天外天已然成了臭名昭著的江湖败类。
然而世人只知魔教东征,叶鼎之冲冠一怒为红颜,差点把半个北离打下来,却不知北离王室早在更久远的几十年前害得叶鼎之家破人亡,魔教教主那次东征不仅是为了寻回爱人,更是为了给枉死的亲人们复仇。
这其中恩怨纠葛是非对错早已如乱麻一团,不是几句能说得清的了。
正当无心思绪飘远之际,修罗王一声怒斥将他扯回当下。
不知那罗喉计都说了什么,气得修罗王破口大骂。只见他手指用力点着深深跪伏抢地的魔尊,骂道:“我看是那天人叫你昏了头,哪日你被他害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!你要自寻死路你便去,偏要拖上族人,你这个、这个…”他横眉倒竖,怒不可遏,虽胸中怨恨犹难自制,终究没忍将剩下的字句说出口。
罗喉计都跪伏良久,他将脸深埋在阴影之中,无心看不见他的表情,可那即便跪伏也依然笔直的脊梁,却叫无心看了无端难过。
一礼行毕,才见罗喉计都轻声低喃,隐隐透着几分苦涩:“便是大军过境将天界取而代之又如何。吾族这般缠斗下去,难道真要战至天地俱灭,不死不休吗。”
烈火以降,战竭而亡。从未享过多少活着给予的欢乐,便要终日生活在仇恨与杀戮之中。尸填弱水,暴骨荒原,生于战火,亦死于战火。这样悲哀的生命,绝不能是阿修罗族的宿命,也断不会是阿修罗族的结局。
便是宿命,他罗喉计都也要以一己之力,扭转整个族群的命运。
“吾知王上此番阻拦,无非担忧吾一去不返,甚至帮助天界对付族人。”罗喉计都涩然道。
他手掌翻覆,现出一轮安静躺着的月牙弯刃。那利器构造奇异,分明是质朴无华的,却让一边观看的无心没来由心惊肉跳,好似什么绝世凶器一般。
“吾族千万亡灵见证,吾罗喉计都在此起誓,此去天界只为了结战事,如若来日将刀兵转向同族”他顿了顿,嘴角扯出一个惨白的悲笑“便叫吾死于至亲至信之人刀下,尸骨无存,神魂俱裂。”
说罢,那月牙弯刃凌空而起,银光闪动,竟对着罗喉计都当胸直刺而去。罗喉计都也不闪躲,生生受了这骇人一击,当下鲜血自长长的伤口处溅落,那些从他身体里涌出的血液仿佛没有穷尽似的,无声无息渗入岩石,将黑黢黢地面染成一片通红的玄诡符文。
“这是…修罗血誓…修罗血誓!”
修罗王惊骇看向阵中图案,一眼便认出本族最恶毒的诅咒。
此咒连通魔域阴魂煞灵,一旦起誓者毁约,不仅所起毒誓会悉数应验,起咒者更会遭遇比誓中所言更甚千百倍痛楚。
因修罗血誓过于阴毒,修习条件又极为严苛,稍有不慎就会身陨当场,往往起咒者死前情状凄惨到连妖魔都心生畏惧,故而千余年前就被修罗族列为禁术。
罗喉计都行事坦荡,三界武学神通尽在他心,更为万魔之尊,是以此等令天下妖魔讳莫如深的禁术,对他而言,也只不过一种可以叫人信服的寻常手段罢了。
以此血誓明心见志,足见其谋定之坚。终于,修罗王脱力般倒退两步,跌入王座,颓然道:“你若执意如此,那便去吧。”
罗喉计都朝王座深揖一礼,转身向殿外走去。他立于殿前,抬眼看向天际,视线却仿佛穿越滚滚黑云,落在万里之外死尸遍布的焦土之上,那里天魔两军正在浴血厮杀。
身后阴影里,传来修罗王沉沉低声,罗喉计都回首去看,正对上修罗王黑暗中好似鹰凖般透亮的眸子,他面目冷冽,双唇开阖:
“罗喉计都,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誓言。”
分明是对那修罗的警告,无心却觉得一阵惶然的可怖忽而攫上心头,既空荡荡的,又似巨山压得他喘不过气。
他嘴唇哆嗦,喉间却如结了三尺坚冰,一个音节也蹦不出来。仿佛修罗王通过这虚幻的梦境,将自己这个无意入梦的人也连带着拖入诅咒织成的罗网之中,从此披不得袈裟野,入不了大罗天,今生若然不了道,来世披毛戴角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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